问灵图是她自己跑去收的鬼, 所以虞向彤比谁都清楚虞凤策说的不是假话。
母亲往常的那些不对劲浮上心头,以前或许是受了恶鬼蒙蔽,但如今一细想, 就发觉处处有问题。
与此同时, 涌上来的还有自责与悔恨, 一开始就是她图好玩偷偷去坟山用问灵图收鬼, 后来母亲问起,她还在旁怂恿让她一起尝试, 就为了看看那问灵图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。
她的玩心,竟然把母亲的命搭了进去。
这头凄风苦雨,那边谷长宁忽然痛叫一声,原本站直的身子砸到了下来,全身蜷缩在地面上。
虞凤策哪里还管得了虞向彤,当即快步冲过去, 要伸手将她扶起:“怎么了?”他问完后就得到了答案,谷长宁双手抱着右腿, 脚腕上的那个铜环此时忽然收紧箍进肉里, 将她纤细的脚腕卡得涨红甚至发紫。
他心急如焚,凌厉的目光看向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的永明:“她做没做过恶事你不知道吗?一个念头就要受罚,你这是养的哪门子圣人呢?!”
永明看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深思,倒也不计较他出口不逊, 蹲下身伸手不知在铜环上弄了什么,就见它“锵”一声复归原位,松开了她的脚腕。
谷长宁已经痛到冷汗直冒,这会儿一松开,就低喘口气, 眼角难以自抑地渗出些泪花。
她没有想到鉴真之前说的上清环感应恶念很快,是快到这种程度,她不过是闪过一丝想让永明闭嘴的念头,脚上的铜环就闻念而动,差点把她的右脚腕弄断。
“人不可能没有一点恶念,所以上清环只是下策。”永明在这时开口。
谷长宁在虞凤策怀里缓过劲来,脸色发白抬头问:“那上策是什么?”
永明一时没有说话,两只眼睛在她跟小郡王之间巡视,片刻后道:“你容易情绪失控,无非是一个人承受不来太虚瞳天生所带的爱怨痴嗔,若有人能跟你分担,想必会好许多。”
虞凤策在他的眼神中率先明白:“如果我能跟她分担,是不是就可以了?”
谷长宁却面色沉凝,问了其他问题:“代价是什么?”师父说过,万事都有代价,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,若有这种上策,那他们一开始怎么会先选择给她戴上上清环?
永明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了下:“分担者与你命运相连,同分寿数。”
“不行!”谷长宁失声喊了出来。
她因为太虚瞳已经折了那么多寿命,若要跟小郡王共享寿数,只会让他也跟着活不长,她决不能为了自己将他也拉入歧路。
她异乎寻常的大反应让虞凤策不禁低头多看了她两眼,心里漫出些不妙的预感:“为何不行?”
谷长宁抿着唇,垂下眼睑:“大人,我会拖您的后腿的,这实在不合适……”
“你怎么知道,我的寿数一定比你多?”他沉着脸打断她,“好像笃定自己活不长似的。”
他如此敏锐,让谷长宁哑口无言。
“谷长宁,你说过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的。”他见她不说话,再次旧话重提,“告诉我,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活不长?”
谷长宁的手指无意识在自己的裙面上蹭了蹭,垂眼思索要怎么把话圆回来。
虞凤策早已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,但还是静静等着她的回答。
永明没有他们这么多顾忌,直接便开口说:“太虚瞳开一次便会折三年寿命,鉴真说你开过不止四次了,那折的寿命只会比十三年多,不会少。”
谷长宁明显感觉到小郡王抱着她的身体僵硬了,她有些不敢抬头看他,脚腕的疼意缓过去后,就从他怀中起身,低声想要解释:“这是禁制的作用,我之前遇到恶鬼,都是为了自保才……”
“谁跟你说,折寿是禁制的作用?”永明像听到了什么奇事,鲜见地露出了纳罕的样子,“禁制是你师父找我所下,不过为了限制你用太虚瞳,开过后身虚体乏左眼流血确实是禁制的作用,但他怎么会让人给你下折寿的诅咒?”
谷长宁猛然抬眼:“不是因为禁制,那是因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只有一只太虚瞳。”永明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的左眼,“所谓太虚,为阴阳相生,周行而不殆,你的左瞳是阳眼,缺了右边的那只阴眼,力量无法循环相生时,折寿是必然的。”
说到这里吗,他想了想:“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,只要找到另一只阴眼,凑齐完整的太虚瞳,之前折掉的寿数自然可以填平。”
那只阴眼,会在孤衔身上吗?
谷长宁哑着嗓子道:“如果我愿意让你重新下禁制,可以把上清环解开吗?”与小郡王共分寿数,实在不能算是个良计,她一个人承担这样的命运,没有道理非要把他也拉来一起。
永明摇了摇头,一声叹息:“之前能在你身上下禁制,是因为你刚出生,太虚瞳还弱小,如今禁制已经冲破,要再下是不可能了。”她身上的力量令人忌惮,他与鉴真这才出此下策使计给她戴上上清环。
“孤衔或许还活着。”谷长宁语出惊人,“而且我或许能找到她在哪儿。”
孟学真把她错人成主人,足以证明他背后还有个太虚瞳,按照永明的说法,太虚瞳天生天养,绝无仅有,能拥有的除了自己,也许就只有它原来的主人了。
孟学真后面还有个主人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鉴真,不是故意隐瞒,只是觉得牵扯到朝堂,不便随意宣之于口,打算另寻时机再说。
此时她定定地看着永明,语气果决:“她销声匿迹了那么久,还吞食了不少生魂,也许比以前更强,你们有谁能与之抗衡?”
“能跟太虚瞳抗衡的,只有我。”谷长宁看了眼右脚腕,“可是这只上清环也许明天就会把我掐死,那这世上,就真的没有人能对付孤衔了。”
这事永明确实闻所未闻,他平常半睁不睁的眼睛都打开了,浑身气质一肃:“所言当真?她真的还活着?”这人若还在世间,确实是最可怕的祸患,前朝惨案犹在眼前,百姓刚刚脱离苦海不久,血磨盘那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。
谷长宁把问灵图的事情都说了:“指使左鸿志的是伥鬼,给孟学真做事的也是伥鬼,孟学真没有那个能耐号令百鬼,这些都必定与他背后真正的主人有关。”
她不想继续被上清环所钳制,但也是真的想查出问灵图真正的始作俑者,师父的魂魄还不知所踪,如果是在孤衔手中,那她与其也必会有一番正面对决。
在此之前,她不能因为一点恶念死在上清环手里。
永明与她对视片刻,忽然转头朝向虞凤策:“虞施主可想好了?”
谷长宁心下一凛,立马开口:“他不行!”
小郡王站在那儿,眼帘一掀露出闲风淡月般的浅瞳,对永明道:“给她拆下上清环,我愿与她分担寿命。”
“不行!”谷长宁挡在他面前,“除了这个,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我不怕疼……”
“谷长宁。”虞凤策拉过她的手腕,逼她面对自己,在如泥沼般不停往下拉扯的痛惜中,他看了她片刻,莫名低下声音,“……可我怕你疼。”
很难说明他在听到她折寿十几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,痛有,怜有,但到头来还是转变成了爱。
他想,要让他看着谷长宁死,真比折寿还叫人难熬。
谷长宁莫名在他看过来的眼睛里沁出泪水,红着眼眶嘴里不停道:“不行的……你不能跟我一起死,不行的……”被他攥紧的手腕还在使劲想要挣脱,“这不是最好的办法……”
他用力握紧她的手,不让她挣开:“这就是最好的办法,只要你不受太虚瞳影响,等我们找到另一只阴眼,填平寿数,就都会没事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找到那只阴眼,谷长宁想说,尤其搭上了他的性命,她就更加害怕最后与孤衔的对决中一败涂地。
虞凤策帮她擦掉眼泪,低沉的声音耐心而温柔:“听话,好吗?”说罢不等她反应,干脆利落地在她后颈敲了一记掌刀,将晕倒的谷长宁接到怀里。
他转过头问永明:“要怎么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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谷长宁再醒来的时候,天光蒙蒙亮,瞧着不像是黄昏,倒像是清晨。
她独自躺在寺庙的客舍中,外头鸦雀无声。
她从床榻上起来,推开门,不知是不是下过雨,外头的雾气深重,房檐还在往下坠着水滴。
她忽然想起昏倒之前的事,微怔过后便是心急如焚,想要快点找到小郡王,看看他有没有事,可是周围的屋舍都转了一圈,连个小沙弥都没看见,倒是不知从哪摸来一只痴鬼,呆头呆脑地跟在她身后,她走,它也走,她停,它就一股脑撞到她的背上。
谷长宁没有心思理会,一心要找人,不知转过几条小径后,才在寺庙求福的大榕树下看见熟悉的身影。
小郡王身穿素青色竹叶纹的锦袍,正站在树下仰头不知在看什么。
“大人!”谷长宁急急忙忙喊了他一声,看着他转过身来后,她靠近的脚步倏忽一停。
他的眼睛上,蒙着一条眼熟的白绫,只露出清隽的下半张脸,与他之前装瞎时的打扮一模一样。
谷长宁浑身如坠冰窟,僵在了原地。
他是因为跟她分担太虚瞳所以伤到了眼睛吗?会不会……看不见了?
虞凤策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她上前,忽然开口问她:“你身后跟着的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