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，李家老宅灯火通明，老爷子在院子里来缓缓地踱着步，略显焦躁。
千生赖在老爷子怀里已经睡着了，一双小手却依然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。
“啪嗒啪嗒……”
老太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，径直向老爷子走来，好似舒了一口气，“小丫头总算被哄睡了……”
老爷子停下了脚步，慢慢地转过身来，朝怀里努了努嘴，满脸苦笑，“还有一个呢……”
“唉，”老太太望着千生那双死死拽住老爷子衣襟的小手，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，“天天念着他爹，好不容易念回来了……就由着他吧！”
李四维去打拱猪子了，两个娃却不肯先睡，非要等爹回来陪他们睡……可是，小娃娃哪里熬得住，不多时便打起了瞌睡，安安被哄到了床上，但千生却赖在老爷子怀里死活不肯下来。
“唉，”老爷子也低头望向了怀里的千生，眼中满是不忍之色，“多好的两个娃，可怜生在了老四家……”
“老头子，胡说啥呢！”老太太瞪了老爷子一眼，板起了脸，“遇到这两个娃，是老四上辈子积了德！”
“呃……”
老爷子一滞，连忙赔笑，“对，遇到这两个娃，是老四上辈子积了德……”
“啪……”
老爷子话音未落，陡然便听一声枪响传来，心中就是一紧，一张老脸也迸了起来，连忙循声望去，除了满眼的夜色，哪里还看得到其他？
“爹……”
正在这时，千生突然睁开了眼，在老爷子怀里挣扎着直起了身，扭动小脑袋儿四下张望，小脸上睡意朦胧，却已绽开了笑容，“爷，爹……亢……”
“嗷……”
紧接着，凄厉的惨嚎声突然传来，听得千生笑容顿时一僵，小脸发白，声音嘎然而止，慌忙缩进了老爷子怀里，怯生生地望着那惨嚎声传来的方向，眼中升起了一丝疑惑，还夹杂着不忍之色。
“啪……嗷……啪……嗷……”
枪声不断传来，惨嚎声不绝于耳。
“爷，”
千生缩在老爷子怀里，怯怯地望着声响传来的方向，眼里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，“疼……”
“莫事，莫事，”老爷子连忙轻拍着千生的脊背，柔声安慰着，“你爹在杀猪猪呢！”
“对，”老太太连忙也俯身安稳着，“乖孙，你爹杀了猪猪，给你和妹妹吃肉肉……”
“嗷……嗷……”
凄厉的惨嚎声不断传来，千生眼巴巴地望着老太太，眼中的水雾化作了泪珠，溢出了眼角，“疼……猪猪疼……”
“呃……”
老太太一滞，突然想起了年关上两个娃看到家里杀年猪时的场景，慌忙紧紧地捂住了千生的耳朵。
在前线的时候，两个娃一直被丢在团部大院里，虽然常常听到枪炮声，听到喊杀声，却从没听过惨嚎声。
后来回了老家，老爷子专门等他们回来才杀年猪，可是，两个娃看杀年猪的场景却伤心得直掉眼泪，倒让一家子老小费了好些功夫才哄住了。
一想起当时的情景，老太太就忍不住埋怨老爷子，“咋还怵在这里？快把娃抱进屋里去嘛！”
“莫事了，”老爷子满脸无辜地陪着笑脸，“叫声都停了……”
老太太一怔，仔细听来，果然已经听不到拱猪子的惨嚎声了，这才轻轻地松开了手，笑眯眯地摸着千生的小脸蛋儿，“乖孙，猪猪不庝了……”
老太太活了六十多年，早已把这个世界的残酷看透，可是……那些话又该如何对一个还不到两岁的孩童说？
“唉，”老爷子却低头望着怀里的千生，无奈地叹了口气，“这娃……怕是上不得战场哦！”
“你个老东西！”老太太一听就急了，忿忿地瞪着老爷子，“这个你也想把他送到战场上去，那个你也想把他送到战场上去，你自己咋不去呢？”
“呃……”
老爷子被问得哑口无言，唯有一声长叹，“唉……”
哪个当爹当爷的又真喜欢把自己的儿孙往前线送？可是……
“爹，”
正在此时，李乾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院门，满脸兴奋，“人都莫事，打了四头……我这就找人去抬！”
说罢，李乾一转身，又匆匆地出去了。
“好，”老爷子心中大定，低头一望怀里的千生，中气十足，“千生，要坚强些，以后像你爹一样……”
“莫听你爷的，”老太太连忙打断了老爷子的话，爱怜地拭去了千生眼角的泪花，“这样就好……永远都做奶奶的乖孙，不要学你爹和三伯……”
“你……这个老婆子！”
老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，看到老太太瞪过来的目光，唯有苦笑正附和，“对，千生，就听你奶的……”
千生瞪着大眼睛望着两个老人，泪光未干，却已满是迷茫之色了。
“啪嗒啪嗒……”
正在此时，匆忙而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，直奔门口而来。
三人齐刷刷地望了过去，就见一个人扛着一头血肉模糊的拱猪子快步走进了院门，那拱猪子得有两百来斤，肥滚滚的躯体遮住了来人的头脸，但两个老人一看那身形便让出来人是李四维了，连忙迎了上去，“老四，快放下，快放下……让你大哥找人来整……”
“莫事，”李四维脚步未停，声音轻快，“我先搬到后院去……”
“爹……哇……”李四维话音未落，千生却已放声大哭，在老爷子怀里奋力地挣扎着就要下地，“爷……爹疼……”
“噗通……”
听到千生的哭声，李四维连忙将肩上的拱猪子扔到了一旁，匆匆地走了过来，“乖儿子，咋了？”
“疼……”
千生哭喊着就往李四维怀里扑去，被李四维一把接到了怀里，连忙伸出小手往李四维的衣服上摸去，摸得一手黏糊糊的猪血，顿时就哭得更伤心了，“爹……疼……”
千生哪里分得清那血是人血还是猪血？
李四维顺着千生的小手望去，顿时就明白了，慌忙拉开了他的小手，笑容灿烂，“傻儿子，爹不疼……”
说着，心底暖流汹涌，直冲眼眶。
“乖孙，快下来，”老太太连忙就要来抱千生，“让你爹先洗个澡，换身衣服……”
“对对，”老爷子连忙附和，抢上两步将千生从李四维怀里抱了过去，扭头冲老太太催促着，“快去让喜春准备洗澡水啊！”
“哦，”老太太连忙答应一声，调头就要走，却被李四维叫住了，“娘，天福还在河边等我，我们在河里游两圈就好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李四维已经调头跑出了院门口。
李家也养了五个帮工，都是穷苦人……李四维虽然无力改变她们的境遇，但，能少给她们添点麻烦就少添点吧！
“爹……唔……”
两个老人还在望着李四维的背影发怔，千生却又开始哭喊起来，双手奋力地朝门口挥舞着。
“不哭，乖孙不哭，”两个老人见状，只得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，“你爹马上就回来……”
好一番安慰，千生终于止住了哭声，却依旧泪眼婆娑地望着黑洞洞的院门口，如何也不肯让老太爷往屋里抱。速递小说
老太爷也是满脸无奈，只得立在院中等着。
其间，李乾又带着人陆续地抬回了三头拱猪子，然后就在后院忙着剥皮割肉去了。
李四维回来的时候，老宅里已是一片喧嚣，但他顾不得往上凑，一进门就直奔老爷子而去，光着膀子接过了千生，把他猛然举到头顶，用水渍未干的额头轻轻地在千生额头上顶着，逗得千生“咯咯”直乐。
刘天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，大脸上早已悄然爬满了笑容，满眼羡慕。
保家卫国，保家卫国，有了婆娘有了娃才算是有家啊！
“乖儿子，”李四维和千生亲热够了，这才把他往怀里一抱，径直往东厢房去了，“今晚，我们三爷子一起睡……”
夏日的夜格外短！
当晨曦透进房里，李四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，感受到了胸膛上的重量，轻轻地躬起脖子低头望去，就见两个娃趴在自己胸膛上睡得正香。
一抹笑容在脸上绽放，李四维伸出大手小心翼地地抚摸着他们的小脑袋，喃喃自语着，“要是你们的娘也能回来就好了……”
“吱呀……”
厚重的院门被轻轻地拉开，声响传进了屋里，让李四维不禁一声暗叹，该准备宴席了！
四头拱猪子被连夜拾掇出来了，天一亮，伙房也忙碌了起来，饭菜的香味渐渐在老宅里弥漫开来。
在后院挑水做饭的，在前院拉棚搭桌凳的，笑语声四起，一片喧嚣……外面的响动吵醒了东厢房里的两个小家伙儿。
“爹……”
两个小家伙儿一睁开眼却没有看到“爹”，慌忙翻身坐起，转动着小脑袋，在屋里四下搜寻起来，“爹……”
“乖孙，”一直守在床前的老太太连忙安慰着，“你们的爹在外面呢！快起来，洗了脸就该吃莽莽了……”
“莽莽”是四方寨的老年人用来哄小孩子吃饭的儿话词。
前院十分宽敞，临时拉起的顶棚也有三五丈长宽，十二张桌子排列整齐，请来的帮工穿梭其间已经开始上菜了，寨子里的男女老幼正陆续地进来，老爷子带着李四维在院门口一一迎接，寒暄。
李乾在前院指挥，李坤在后院坐镇，一道道菜肴流水一般地摆上了桌。
两个小家伙儿被老太太领出了门，一见这热闹的场景顿时便雀跃了起来，兴高采烈地叫着，“爹……爹……”
院中人声鼎沸，李四维哪里听得到？
两个小家伙得不到回应，顿时就急了，大吼起来，“爹……”
“奶奶带你们过去，”老太太眉开眼笑地拉起两个娃就下了阶沿，穿过人群，往院门口来了。
李四维正好回过头来，连忙朝她们招着手，笑容灿烂。
“爹……”
两个小家伙也看到了李四维，连忙挣开了老太太的手，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李四维，一左一右地抱住了李四维的腿，扬起了小脑袋，满脸雀跃。
这场宴席不用写礼簿，不用搞仪式，来人被李乾一一安排到了桌上，只等酒菜上齐就能开吃。
“乡亲们，”突然，中央一席站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来，老者慢慢环顾众人，颤巍巍地摆了摆手，“静一静，都静一静……”
众人连忙望了过来，院子里的嘈杂声嘎然而止。
“幺叔，”老爷子连忙走了过去，满脸堆笑，“您老这是……”
“元勤，”那老者望着老爷子，神色肃然，“所谓无功不受禄，你把我们都请过来，又好酒好肉地招待着……这话总得先说明了吧？”
“这……”老爷子一怔，为难地望向了依旧抱着两个娃站在院门口的李四维。
随即，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到了李四维身上。
李四维连忙将两个娃放了下来，上前两步，冲那老者赔笑着，“幺叔公说得对。”
说着，李四维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，神色渐渐肃穆起来，艰难地张了张嘴，“各位……长辈，各位兄弟姐妹，各位……子侄晚辈，我……我当年少不更事，做下了许多错事……”
“老四，都过去了……”
众人纷纷笑着劝慰起来，“你现在是官军了，又在前线打鬼子……给四方寨长了脸……”
“不，”望着那一张张饱尝生活艰辛却依旧笑容淳朴的脸，李四维突然鼻子一酸，连忙摇头，“当日……我去江城，寨子里有二十五个兄弟跟着我一起去了……后来，我在麻城整训，又有二十一个寨子里的兄弟到了我们团……”
说着，李四维“噗通”一声就跪了下去，“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们呐……”
说罢，泪水已如决堤的海！
众人一怔，皆默然，院子里只有李四维更咽的哭声。
“团长，”刘天福连忙奔了过来，俯身就去拉李四维，眼眶也已通红，“不怪你，那不能怪你啊……”
可是，任刘天福的力气如何大，却也拉不起痛苦失声的李四维。
“爹……唔……”
千生和安安早已被吓呆了，一阵惊愕之后，哭喊着就冲向了李四维。
“嘭……”
幺叔公却突然拿起一个粗瓷碗狠狠地在桌上一顿，就板着脸冲李四维厉喝，“起来！你给起来！”
“唔……”
两个娃又被幺叔公吓了一跳，怔在了原地，已然忘记了哭喊。
众人这才反应过来，纷纷附和，“老四，你快起来……”
离得近的几个中年人连忙跑了过来，想要扶李四维，却见李四维一甩膀子挣开了刘天福的手，泪眼朦胧地望着众人，“我……我对不起你们啊……”
“李四维！”幺叔公使劲一跺脚，把大腿拍得“啪啪”直响，“你啊你！你糊涂啊……四方寨的男人战死沙场跟你有啥关系？他们是在打国仗，是在给四方寨的人争气……你想想!你仔细想想!乡亲们昨晚上就晓得你回来了，可是……有哪一个人跑到你家里来抱怨过？有哪一个人来找你诉过苦？来找你家人诉过苦?”
李四维一怔，讷讷地望着幺叔公，哑口无言。
“你啊你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幺叔公越说越激动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老爷子连忙伸手去扶，却被幺叔公一摆手猛然拍开了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幺叔公咳嗽声稍停，双眼依旧忿忿地瞪着李四维，喘着粗气，“亏你还……还在四方寨活了十多年?你咋就不明白四方寨的人呐……”
幺叔公的话犹如一记记重锤敲在李四维心上，让他惭愧地低下了头，满面通红！
一直以来，他都觉得四方寨的年轻人有血性，可是，却忘了那血性是一辈一辈地传承下来的啊!
“老四，起来吧……”
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过来，扶住了李四维的手臂。
“老四，我们都没有怪过你……”
“送娃走的时候，我们两口子就没想过他能回来……”
“娃走了，那也是狗日的小鬼子造的孽……”
一声声质朴的劝慰钻进了李四维耳中，响彻了他的脑海。
李四维被扶起来了，泪眼朦胧地扫过那一张张憨厚的脸庞，心中五味陈杂。
“开饭!开饭……”
幺叔公却已当先坐了回去，抓起了筷子，望着满桌的酒菜容光焕发，“这酒席办得丰盛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