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长宁坐在酒坊的房梁上, 头上一顶破斗笠盖着脸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。
良久，耳边才响起酒坊娘子招呼客人的声音：“季大人, 今儿怎么这么晚才来呢, 我都准备打烊啦。”
季琛无精打采地捡了张桌子坐下, 与酒娘子道：“老样子来两壶。”
谷长宁把挡光的斗笠拿下, 往下瞥了眼，这季大人显然是此处的熟客, 一句招呼酒娘子便心领神会地到后头取酒去了，他坐在桌边双手扶着头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谷长宁耐心地等着，那酒娘子送酒上桌又回后厨忙活，酒坊偏僻又是晚上，竟只剩下季琛一个人在大堂喝酒。
季琛自斟自饮, 似是想起烦心事，额头眉间紧蹙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时, 忽闻头顶传来女子轻柔带哑的声音。
“季大人, 看来您今日又碰壁了。”
他抬头往上看，一个年轻的青衣女子正垂着头，对他微微弯起唇角。
他当即大惊失色：“你、你怎么还跟着我跑来了京都？！”
谷长宁温和可亲地道：“中郡到京都的路人人皆知，我哪里用得着跟您呢？”说着她轻飘飘地从房梁上跳下来，落地也像只猫般静默无声, 到他桌边坐下慢条斯理拿过杯盏倒了杯酒，“只是顺道过来问问季大人考虑好没有，您瞧，这么久过去了朝中有人愿意听你进言么？国师之祸刚平息半年，现在再去提这些神鬼之事无异于找死, 您的奏折恐怕都递不到陛下面前罢？”
她倒了酒自己不喝，双手捧着酒杯送到季琛面前，笑眯眯地：“不如把此事交给我，定能给您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季琛缓过刚开始的惊诧后恢复平静，却不接她的酒：“谷姑娘，我已经说了，这不是你该管的事，我身为中郡的父母官，既已为此事进京，势必会将这件惨案禀报陛下，到时候该如何查案还是陛下说了算。”
谷长宁看着他：“您等得，我等得，可是中郡那些被无辜剖心的孩子能等得了吗？迟一刻也许就多一个人遇害，这个道理想必季大人比我更清楚。”
季琛不说话了，他从袖中掏出十几枚铜钱放到桌上，沉默着独自离开。
谷长宁看着他的背影走远，无奈地拎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。
这个老顽固！让他变通一下怎么就那么难呢！眼看着中郡的惨案越来越多，他却非要上报请示过朝廷，这样再拖下去可就晚了。
酒喝了两口，她嫌太呛，将酒盏扔到一旁，扬声喊酒娘子过来：“你们掌柜的呢？”
酒娘子显见的也识得她，笑道：“粮庄那边的酿酒的米出了点问题，曹掌柜过去大半日，还没回呢。”
谷长宁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手镯，做工算不上精巧，胜在简洁大方，她将其置于桌面嘱咐酒娘子：“把这个交给你们掌柜的，我就不等了。”
“哎，谷姑娘留步。”酒娘子匆匆在裙兜上擦了手，快步跑过来，“曹掌柜让我转告您，下次来请等一等，她想见您一面。”她跟着曹掌柜也有快半年时间了，这酒坊经常东边开两个月，西边开两个月，半月前刚刚搬到京都来，这谷姑娘倒是无论酒坊开在哪儿都能找过来，却只托她转交一些小玩意儿，从不见曹掌柜，古怪得很。
谷长宁不为所动地抄过斗笠戴上，一脚踏出酒坊门：“不必，你把东西给她，就说我还有别的事情，不会在京都久留。”
在她从隐蔽的巷口离开时，后头悄无声息地缀上两道黑影。
谷长宁低着头径自在路上走，七万八拐地走进一条暗巷，原本不紧不慢的步伐在靠近某家门口时忽然止住，分毫不差地停了下来。
黑暗中有丝线泛起暗红的微光，她从斗笠下抬起眼睛，面前的一整条巷道几乎都被暗红的丝线所占据，凌乱地将这片空间分割成无数块碎片。
“谷施士倒是比从前机敏了许多。”她身后的巷口处缓缓走出两道身着旧袈裟的身影，开口的正是一路追过来的永明。
谷长宁收回探路的念力，转身用手指将斗笠的帽檐稍微顶开些：“我还不至于被一样的招数耍两次。”
鉴真沉默着在后头打量她，此时的谷长宁一身落魄青衣短打，相较从前，那点子仅剩的属于女儿家的温婉气质也几乎没了踪迹，更像个在红尘中打滚的行者。
她不再只等着永明问话，率先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：“我从未与故人见过面，你们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的？”
鉴真道：“你死的那天，我和师父为你摆了招魂阵，可是连一缕残魂都没有寻到，想到你生前或许会留恋的地方，又去了玉康山，在山坳中找到了孤衔提到过的祭坛，发现祭坛上面留有聚过魂的痕迹。”
说到这里，他即使没再往下讲，谷长宁也明白了。
她看着他们：“二位师父这么想找到我，是怕我真死了，还是怕我还活着呢？”
这话鉴真无法回答，永明倒是坦诚：“你死时老衲确实感到可惜，但你还活着更让人担心。”
太虚瞳重新聚齐在一人身上，焉知会不会又横空出世一个孤衔？
“我倒是觉得你们该感激我。”谷长宁不紧不慢地道，“你们可知那个祭坛是孤衔准备好复活自己的后手，她当初叫我去玉康山，就是为了借我的躯体还魂，可惜机缘巧合，这个祭坛让我给用了，才给你们省了个大麻烦。”
她歪着头颇有些没心没肺地笑言：“这世上多个谷长宁，总比多个孤衔好罢？好歹是出家人，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就参不透呢？”
永明看着她，并没有被绕进去：“多个谁少个谁不要紧，这世上最好是没有太虚瞳，否则万民难安。”
谷长宁耸耸肩：“看来无论重来几次，咱们都说不到一起，那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，下回想抓我，劝你们还是别用重复的招数啦。”
永明脸色一变：“不好！”
他还没来得及动作，巷道里的谷长宁就整个人四散化开，如一阵风般轻飘飘消失了。
鉴真止不住讶异：“这是何时用念力幻化的人？师父，我们竟然一无所觉。”
“太虚瞳已齐，恐怕只凭你我二人是很难制住她了。”永明的眸色渐沉，捻起佛珠辨认了个方向，便加快脚步追了出去。
谷长宁在街头巷角胡乱流窜时，还感到隐约的畅快。
曾几何时她被永明暗算，只能用自伤的手段狼狈逃出，如今竟也有发过来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的一天，真是大快人心。
她这么想着，喉间禁不住逸出一丝轻快的笑声，岂料这笑声刚出口半截儿，就被撞碎在某个人的怀里。
谷长宁扶了一把被撞歪的斗笠，抬头去看，直直对上一双漂亮的浅瞳。
与此同时，在看到她的面容时，搭在她腕上的手倏忽紧握，用力到让她觉得骨头都在疼。
两人互相对视，她想问他为何会在这里，怎么能正好撞见自己，可是千万句问话都在他的眼睛里消弭，看见他左眼角那块小红疤时，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。
半年多的时间，她有无数次想过来京都见他，可是想起那天他形容憔悴被孤衔掐在手里的情景，想起自己完整继承的太虚瞳，又硬生生制止了自己。
以前一只左眼已经被称为妖怪，如今双眼齐全，不提别人，首先从始至终都在忌惮她的永明就会率先采取措施，她若回去只会连累小郡王，甚至会牵连他被文曜帝猜忌。
那些人才不会管她跟孤衔有什么不一样，他们只会看到她与孤衔如出一辙的眼睛，惧怕她，提防她，甚至可能想要除掉她。
这样仓促下重新相逢，谷长宁甚至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口。
就在此时，她来时的路上传来愈发靠近的脚步声，谷长宁还没回过神，虞凤策就先放开了她的手，眼中波澜不惊，矜傲疏离地退开两步：“现下是宵禁，姑娘还是莫要在京都城里胡乱冲撞的好，再有下回，可就别怪我抓你见官了。”
谷长宁闻言连动作都僵住了，她恍惚着抬头看他，心里翻起惊涛骇浪。
……小郡王不认得她了？
他冷着脸斥令她：“还不速速离开，是真想去见官？”
后头脚步愈近，谷长宁强迫自己收回目光，压低斗笠与他错肩而过，不过是瞬息时间就消失在他面前。
虞凤策垂下眼帘，站在原地等永明和鉴真追过来，正面对上了他们，状似讶异：“永明大师？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？”
小郡王出现在此地的时间实在太过恰巧，容不得永明不怀疑，他往虞凤策身后扫了一眼，意有所指：“郡王爷怎会在此？可是在等什么人？”
虞凤策笑了：“大师果然神机妙算，连我在等人都能一眼看破。”他把目光放远，不远处的玄隐卫正拎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快步走来，打头的福清朝他拱手行礼：“大人，贼人抓到了，他想吞毒，属下只得把他打晕带回。”
虞凤策点头：“带回去审讯，明日将卷宗呈上。”
“是。”福清带人先离开了，剩下虞凤策转身对永明道：“公务在身，不便招待二位大师，我就先走一步了。”
直到他的背影彻底从拐角处消失，鉴真才摸着光头问永明：“师父，谷施士难道不是从这个方向跑的？”
永明沉默许久笑了笑：“你仔细想想，玄隐卫办案何须小郡王在深更半夜等在外头？或许，我们才是被愚弄了半年的蠢蛋。”
这对儿鸳鸯，可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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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的酒坊，季琛又照老样子点了几壶酒，坐在那儿自顾自吃了半晌，瞥见后院一瘸一拐出来个相貌平平的女子，忽然开口问：“掌柜的，你可知那位谷姑娘住在何处？”
头上戴了素巾的曹琬娘看他一眼：“季大人可是改变士意了？可惜有些迟了，她如今已经不在京都，我也找不到人。”
季琛微怔，然后神色沉沉地摇头长叹一口气。
曹琬娘在柜台后打着拨弄算盘，手腕上的镯子磕到桌面，发出闷响，她停下动作用另一只手慢慢抚摸那只做工粗糙的镯子，忽然道：“不过谷姑娘临走前倒是给您留了个办法。”
季琛勉强打起精神：“什么办法？”
曹琬娘低垂着头没看他，口中道：“她说，您自个儿递不到陛下面前的信，别人可未必递不到，您不如放开眼界好好找找，如今朝中有哪位最得陛下青眼，求人一试。”
季琛听着她的话，眼前已经渐渐浮现出一抹紫色的身影，顿时精神大振，当即站起身连酒钱都忘记给就跑了。
曹琬娘也不追，她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，唯有手还轻轻摩挲着镯子。
当初她也以为谷长宁真死了，从不曾想过在即将神魂消散之时竟然还能见到那个已死之人。
当初她那句“说了让你活下去，就不会让你死。”曹琬娘其实根本没敢抱有期待，可谷长宁言必践行，连死了都还记得来找她，把念力封在这些穿戴的小玩意儿里头给她送来。
她曹琬娘不是知恩不报的人，既如此，她便也送那对有情人一份礼，权当随份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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